Saturday, July 12, 2008

Shen Mountains 蜃山

蜃山 A


半夜里突然被电话铃声吵醒,拿起话筒一听才知道是姑妈打过来的。
“你表弟病了,你快过来看看。”
“他是年轻人,不要紧的。”
“这次和以往不同,照我看病得很厉害。”
“怎么一回事?”
“就是上回他和你一起出去旅游,回来之后就感觉不大对头。刚开始时他只是精神不振,昏昏欲睡,我还以为是外出疲劳了,休息几天就没事,没想到病情发展迅速,前几天他干脆卧床不起,大白天还说着胡话。我现在很担心,你赶快过来吧。”


林表弟今年22岁,是姑妈唯一的儿子。为了他,姑妈可没有少操心。表弟自幼体弱,及至成年身体依然孱弱。由于身体原因在他还是读中学的时候就不得不中途辍学,他的教育是靠姑父遗留下来的几千册图书完成的。姑父家家底殷实,表弟也就无需为职业生计问题操心,大多数时间他总是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表弟是我们家族公认的才子,书房是他自由翱翔的天地。有一次他像往常一样摊开书本,可是他的心绪却无法安定下来。我想他看得一定是无数发黄的哲学书籍中的一本吧,这类书籍上的每一个字我差不多都认识,可是通篇读下去时却不知所云如同坠入五里云雾之中。原来他的目光被窗外的梅树吸引了。那是一颗古老高大的梅树,从我记事时起就在那里,伸展开浓密庞大的枝叶将姑父家的房子遮掩得严严实实。他合上书本,轻轻拉开窗,顺着一支粗大的枝干攀援上去。爬树可不是他的强项,他很轻易地就摔了下来,所幸的是除了身上有几道轻微的刮擦之外,他的摔伤并不严重。 "真搞不懂一个大小伙子大白天爬上一棵大树干什么?”好性子的姑妈心疼地说,一边替他涂抹药油。 表弟无可奈何地躺在床上,满脸沮丧,一言不发。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早逝的姑父的影子。我们有时就藏身在梅树的枝叶之中,好奇地看着眉头紧锁的姑父置身于各种版本的发黄书籍和投射到书房里的梅树的影子形成的阴郁氛围里。有时他将目光投向窗外,只不过是想稍微冷却一下一直在燃烧和吞噬他的生命的内心的激情。他肯定注意不到近在咫尺的我们,不然我们就会看到那种只有在他看到我们时才会流露出来的那种和善的笑容的。姑父在他的书房里耗尽了毕生的精力,他去世时表弟才五岁。很难说表弟没有受到已过世的姑父的影响——纤细的身材,苍白清秀的脸庞,他们简直就是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对书籍和幽居生活的过分喜好两者如出一辙——姑母的过分溺爱更让母性血亲的影响微乎其微。因此我建议了那次蜃山之行。 “成天地关在书房里也不是个法子,是该出去活动活动了,真担心他会走他可怜父亲的老路。”姑妈不无忧虑地说。


蜃山被当地人称作神山,他伟岸的身躯经过无数年的风雨的洗礼更显苍劲挺拔,蜃江则是依偎在他怀中的温柔的妻子。我们去的当天正赶上游人如织,又正好是炎热的六月天,因此我们两人选择了一条幽静偏僻的路线。“总跟着别人的路走就没有什么意思了。”这条线路更加崎岖陡峭,表弟一边擦汗一边给我鼓劲。我明白表弟的意思,尽管是他拿定的主意,其实不用他开口我也会选择避开那些无趣的游人的。峰回路转不时看见一些嶙峋怪石,早在人类还处在婴儿时期它们就一直静静地耸立在那里。就是比起那些千年的老树来人类生命的轮回也显得太过迅速了。初次来蜃山旅游的人一定会被他的神秘凝重的氛围深深吸引,他的茂密的的丛林里流淌着浑浊的溪水,热带树木巨大的羽毛状树叶遮挡着炽烈的日光,有那么一会儿它们会腾出一些空间,于是我们远远看见庞大的石像群伫立在密林深处,那一刻不会说话的石头似乎具有了生命。蜃山的石像群的首次发现是在八十多年以前,那时它们几乎快要被茂盛的热带丛林淹没了。那些乘坐牛车或者大象迫不及待地赶到的游客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暂时忘了大嚼随身携带的美食:这些巨大的石像是由整块的巨石——或者说是一个一个的山岭更确切些——雕刻而成,脸上露出亘古不变的神秘笑容,丝毫不理会那些盘绕它们脚跟生长根须几乎将它们的石头基座撑裂的热带攀援植物。“这简直就是世界第八大奇迹!”他们这样赞叹着。“惊叹它们的艺术之美与其说是对那些赋予这些石头以生命的工匠们所付出的操劳和艰辛的肯定,不如说是对他们的绝妙讽刺,”表弟以他惯常的平静腔调说着,“当初他们被这里的君王强行召来,抛妻别子,心存怨恨,他们的生命和才智徒然地耗费在这些没有情感的石头上可不是为了给后人留下某种值得惊叹的艺术之美的,这些石像恰好见证了专制君主的恣意妄为。普通百姓生不如死,生无可恋,专制独夫醉生梦死,还要幻想长生不死,以便享受人世间的富贵荣华。长生不老药找不到了,他们就寄希望于万一,强令工匠以他们的形象为原型雕刻了这些石像,即使他们的肉体消亡了,他们的形象能借这些石头长留人间,这对他们苦求长生而不得多少是些宽慰。斯威夫特在他的《格列夫游记》中对这种典型的东方式的痴心妄想作了尖刻的的讽刺。一个人不应该挡着地球转,有了人类的新老更替才能创造更多的可能性,”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更欣赏这样一种观点:一个人留下自己的思想比留下子嗣更重要。”刚刚涉及一个有意思的话题,正待尽情发挥,却不料触到自己的痛处,只好仓促作结,我这样想着。那是我们几个老表合伙导演的一曲闹剧,我们花钱请了藕香院的一个小姐,好让她教表弟领略一点人生实用知识,不料他临阵狼狈脱逃,扔下我们哥几个面对那位小姐的冷嘲热讽大丢面子。“你不要对我眨巴眼睛了,我知道现在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在那种场合人类的情感沦落到动物的水平,那里的男男女女跟发情在大街上乱转并且在大庭广众之下交配的狗没有什么分别,我只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动物世界为了世代延续的需要抛出了性愉悦的诱饵,那些不知廉耻的男女一下子就丧失了抵抗力。”“可是没有人类世代链条的延续,你所说的新的可能性又从何谈起呢?”我反驳道。表弟叹了一口气说;“将一个无辜的孩子带到这个邪恶的世界上来,这是一种自私的罪恶。想到孩子将要遭受无尽苦难的折磨,你生存的忧虑不会因孩子的参与而分摊减少,而是会大大增多。可是如果——”他终于要陷入不能自圆其说的诡辩之中了,我也懒得再听。爬过几个山头之后,几乎看不到其他游客,脚底下的路一会儿被野草藤蔓遮掩而消失,一会儿又依稀显露出些许轮廓。热带丛林遮天蔽日很容易让人迷失方向,我和表弟不知不觉走散了。我当时只记得渴得厉害,心想表弟或许早就折返回去了,于是就匆匆下了山,回到旅店一问才知道表弟并没有回来。当时天已快黑了,在潮湿闷热的旅店的小房间里我焦急地等了一夜,几个打发出去找他的人一个个无功而返。第二天清晨终于看到表弟出现在旅店门口,衣衫不整,丧魂落魄,好像换了一个人。


蜃山 B


这次意外该不该对姑妈说呢?或许这更有利于分析表弟的病情。然而困难在于尽管我一再追问,表弟对那次走失仍然一言不发。作为表哥我没有照料好表弟的出行,出于愧疚的心理我也不便再追问了。我们去过几所著名的医院,这种罕见的病例把那些经验老道的医生都搞糊涂了。表弟只是日益苍白消瘦,可是医生一时还找不出恰当的病因,有的医生干脆说表弟根本没有病,只是建议加强营养舒缓心情来弥补先天不足。如果把症状当作病因的话,那只能说表弟的梦话说得太多了。然而姑妈一直放心不下,我只好请了段长假来帮忙照料表弟。


很快就到了一年当中最寒冷的季节,也正是梅花竟相开放的时候了,表弟的病情却出乎意料地渐渐好转起来了。有时我给他朗读他心爱的书籍,他则躺在病榻上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他最爱听达夫涅和阿波罗的情爱故事,我也不知道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我给他读过多少遍了。达芙涅是一个美丽的少女,阿波罗中了丘比特之箭爱上了她。他渴望与她结合,疯狂地追求她。达芙涅承受不了太阳神炽烈的情感,于是便成了一棵索索发抖的月桂树。阿波罗愕然不知所措,他用手触摸树干,仿佛感到她的隐藏在新树皮下的肌肤还在索索发抖,他把所有的枝干都搂在怀里,疯狂地亲吻着。“是棵梅树吧?”读到这里我勉强听清了表弟的自言自语,他眼睛一动,看着窗外在凛冽的寒气中盛开的梅花树,似乎感受到了那种沁人心脾的幽香,不知不觉脸上出现些许健康的潮红。很多症状表明表弟的身体正在康复之中,他的精神比以前好了,饭也比以前吃得更多,他现在还能够勉强下床活动了。可是我还是有点担心,表弟的梦话似乎比以前说得更多,有时会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我睡在紧邻表弟卧室的一个房间里,一扇门紧挨着表弟的病床。夜晚的月光很亮,我没有开灯,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板走到那扇门边贴着耳朵仔细聆听。


“你终于来了。”是表弟的梦呓。 似乎有人在轻扣窗玻璃,玻璃窗拉开了,仿佛有人走了进来。
“你眉头紧锁的样子会让我心碎的。”一种奇特的声音传了过来,像是一阵清风吹过树林,又像是清泉从山岩间汩汩而出。
“可是你忘了当初你许下过的诺言”。 “我记不得曾经向一个少女许下过什么诺言,如果知道那个人是你,我宁愿当初是作出了的。”
“你让我很伤心”。 “如果那时我有什么鲁莽举动让你生气了那么请你体谅我,我只是想表现得好一些,跟你更亲近一点”。
“你不知道你是林逋的后人,那个许诺要娶我为妻的人就是你呀。”
难道是那个梅妻鹤子的林逋,我心里想着,从来不曾听说过他留下了什么子嗣。那个声音继续说着:“你们林家有恩于我们已经很久了,现在是我们给予林家的后人一个宜夫宜子的妻子的时候了”。
“你说是什么时候”?
“冬季将尽了,离约定的日子已没有几天了,你可以让你表哥去”。
听到这里我轻轻地扭开门锁走了进去。窗子依然是开着的,白亮的月光从窗框里照进来,将斑驳的梅影洒满了整个房间,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表弟也并没有睡着。而是笔直地坐在床头,平静地看着我朝他走近。一阵风吹过,梅枝敲响了窗玻璃。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问道。 表弟长嘘了一口气,终于开了口。


你全都听见了,我当初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不是无话不谈的好兄弟吗,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谈起。那一天我看书,正好看到达芙涅变成了一棵月桂树时第一次听到了这种声音,它似乎来自梅树枝叶的深处,我不知不觉地被这个声音吸引了,想爬上去看个究竟。从前有一个人在睡眠之中不小心将他的一根肋骨遗失了,醒来时他痛哭流涕,因为从今往后他就是一个不完整残缺的人了。人们安慰他,做个小小的外科手术,卧床休息,让时间去安抚你的疼痛吧。肉体的创伤容易抚平,可是心灵的伤害却不是那么容易治愈的。我顺着那个声音越爬越近,那种不是因痊愈而是因为迟钝而淡忘的痛楚又变得真切强烈起来,可是那个声音突然消失了,我的心思也被那个声音带走了,我摔了下来。在蜃山的热带丛林里我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这回却像是潮水汹涌而来一下子将我吞没了,于是我偏离了路线。一位画家受不了这种声音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流浪漂泊的水手听到了这种声音纷纷跃入海浪之中,而我却突然间无比清晰地看到了似乎早已忘却的一幕幕昔日生活的景象:我傻呆呆地看着人们手忙脚乱地将装着父亲的棺材放入墓穴之中,无动于衷地听着从铁锹上倾落的土块敲击棺材的声音,我当时太小,并没有感受到那种丧失亲人的撕心裂肺的悲痛。我通过父亲的书籍和手稿认识了父亲,疯狂地迷上了文学和哲学。我简直成了父亲的复制品,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百无聊奈地捱过漫长的平淡无奇的人生道路,我看不出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我的眼中莫名奇妙地充满了痛苦的泪水。我深一脚浅一脚地也不知走了多远,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这时在一个山坳里出现了一户农舍,我当时又渴又累,只想找点水喝,于是我推开竹篱笆,敲了敲农舍的门。门开了,走出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老婆婆的耳朵还算好使,她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朝着屋里喊了起来:“梅儿,快给客人端杯茶过来。”一位少女在窗口出现,折磨我的幻像消失了。她还没有开口说话,很清楚那种既撕裂又抚平创伤的声音是从她熠熠闪光的眼睛里发出来的,随着她的眼波流动,一会儿静如止水。一会儿又掀起更大的波澜。我象是患了寒热病,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栗不已。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几乎虚度了我的一生。我的眼泪不停地涌上来,这回却不复是由疼痛引起的,造成无辜水手死亡的塞壬的歌声其实是一种极度迫切的渴望,如果找不到你,不如饮足这种美妙无比的歌声,然后跳海死去。可你的样子挺怪,你不是渴了,你是三世饿鬼,象是要吃人的。我要亲吻你的嘴唇却惊奇地感受到了你热情的温度。茶水是刚泡好的,当心烫着。梅是你的名字吧,果真是人如其名。老太婆又来了,拐弯抹角一打听才知道她已经许配给外地一户姓林的人家,今年冬天就要出嫁了。你可以想象我是多么失望,我真不知道我是这样回到那家旅店的。 一个书呆子被猛然觉醒的情欲冲昏了头脑,看到一个有几分姿色的未开化的野丫头就大惊小怪神魂颠倒,让自己吃足了苦头。我这个过来人满可以给他提供指导,让他在情感之路上少犯错误少栽跟头,亲自去一趟是免不了的,也好探听一下虚实。


第二天是一个好日子,我只身一人带上聘礼出发了。在云山雾海之中搜罗一户人家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当地一个工作人员告诉我蜃山被划为风景名胜保护区已有几十年了,山中不可能还居住着人家,原先的居民早已迁到山脚下由蜃江冲积成的平原三角洲上去了,我马上赶到那里去打听。 很快找到了一个有几百户人家的村落,家家的茅檐小屋隐藏在绿树修竹之中。看得出来他们全都以农耕为主业,因此生活并不宽裕富绰。整个村子异常安静,我想村民可能外出到村子前面的水田里劳作去了吧。一个人如果想在一种可耻的混沌愚昧状态中自满自足地终其一生,这里倒是一个理想的所在。穿过一片芭蕉林,我朝前面的稻田里望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一个人影,于是我疑惑地朝村落中间走去。不时地有猪仔从泥巴圈舍中探出头来,可是还没有看见一个孩子。远远地看见一户人家张灯结彩装点得红红绿绿,原来是在办喜事呢。孩子们挤满了泥巴庭院,几桌酒席在那里摆开,早已坐满了人,几个盛装的年轻人有的提着锣有的拿着鼓槌站在农舍门口。从攒动的人群中走出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我捉摸着怎么有种似曾相识之感,拄着拐杖朝我这边瞧过来,不待我走近就喊了一声:“迎亲的人来了。”顿时锣鼓喧哗声把我愣得怔怔地站在那里。


现在表弟在一家杂志社找了份编辑工作,他思辨的成果不久前结集出版了,书名为《文字的困难和文字的良知》,据说在文艺批评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书的扉页上只有这样一行题辞:for my beloved。而他的妻子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如果有好事的人问起她的娘家在哪里,她会羞红了脸避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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